二斤书屋-成都的细节-02府南河:九天开出一成都

2005年3月,我第一次到成都。从北京乘坐火车,还是普快那一班。早上醒来,火车还在慢慢翻越秦岭。这里的树是绿的,河水清澈,和北京到西安一路的景色都不相同。我突然意识到,自己到了南方。 成都在何种意义上算是一个南方城市? 作为一个北方人,对南方城市的第一印象是,那些大城市总有一条大河。不要说重庆、长沙、武汉、南京这些长江边上的,就算是上海和广州,也分别有一条黄浦江和珠江。剩下的城市,则是深圳、厦门、温州、宁波这样近代以来崛起的沿海城市,它们都面向“外部”。 即便是四川,很多城市也都“生长”在大河边上。乐山是岷江、大渡河、青衣江的三江交汇地,宜宾则是金沙江和岷江聚合成长江的地方,泸州、雅安、遂宁也都是沿大河分布。 如果你抱着这样的期待来成都,就会感到失望,因为这里没有什么有气势的河流。2005年,我到成都一家报社工作的时候,成都刚把“府南河”改名为“锦江”。不管是记者、编辑还是普通市民,人们都习惯使用“府南河”这个名称。为了更好推广“锦江”这个名字,报社规定,再使用“府南河”的,一律算是“事实错误”,扣罚100元。 2020年开始,成都推出了“夜游锦江”项目。如果你在太古里或者春熙路逛了一圈,吃了需要排队三小时的网红火锅,而后突发奇想,要去锦江看一看,于是在路边拦下一位“本地人”(这并不容易),问他锦江在哪里,他或许会很不屑:“哪里有锦江?” 你茫然不知所措:“就是河边玩的地方啊。”他会指向东面:“走过去就到了。” 你从春熙路出发沿着总府路向东1公里就能走到东风大桥;或者从东大街出发往东1公里,走到东门大桥,你就可以看到一条河流。看到它的第一眼,你一定会笑:这也能叫“江”吗? 濯锦之江,源远流长。锦江是成都人的母亲河,在静静的流淌中见证着这座城市的成长。 它实在太小了,河面的宽度,也许只有10米。如果你带着类似在上海外滩夜游黄浦江的想法来这里,你会大失所望,因为那样的游轮,在这里根本放不下。这就是“锦江”,它当然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河流,但也是这几年才发明的“文化之河”。 当然,“府南河”这个说法,本身也很模糊。我们看不到“府南河”这个名字,可以看到的是“南河”和“锦江(府河)”,它们在合江亭那里交汇成一处,继续向东流去,几百米之后就是九眼桥。合江亭现在成为爱情圣地,是很多年轻人拍摄婚纱照的地方,人们可能是取“合”的吉祥意义。前几年,那里还粉刷了彩色的斑马线,被称为“爱情斑马线”。 夜幕降临,人们坐上乌篷船,顺着锦江而下,途经合江亭、兰桂坊等地,尽情欣赏着两岸流光溢彩的夜景。“夜游锦江”已成为成都生活美学的新名片。 李冰担任蜀郡太守时,除了主持建造都江堰,还为成都疏浚导入两条几乎平行的河流,有一条就是现在的南河,这是从成都“市内”的视角看的。南河和府河的格局,最早在唐代形成。唐以前,西边两条河几乎是并行穿过成都,而在唐代末年成都修建“罗城”时,为了修城墙和护城河,改了府河的走向,让它先向北流,再转向东南,这样成都就处在南河和府河的怀抱之中。唐代以后,南河和府河,基本上就是成都的护城河,以自然流向为主,人工稍加干预。两河怀抱的区域,被老成都人称为“内环内”,是比一环路还居中心的一个区域,但是并不具备任何实际区分的意义。 府南河的名字广为人知,某种意义上是区分“老成都”和新成都人的密码,因为只有老成都人才使用这个说法。内环内才是老成都,即便是东边的一环,也会被一些人称为“东郊”。从合江亭往西,就是“南河”,现在它是锦江的主体,河边的路叫“沿江路”。你沿着江边走到人民南路,能看到锦江宾馆,再往西走几公里,会到锦里中路,那里距离锦里和武侯祠就不远了。 让我们先不要去锦里,仍然沿着河边往西走,会先后经过百花潭和浣花溪,来到杜甫草堂。杜甫的诗里,提过“锦江”“锦里”“锦官城”,可能这才是这条河改名的原因。 锦是丝织物,这个字的本义,是“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”。成都有着悠久的丝织业历史,秦国灭巴蜀后,于公元前311年模仿了都城咸阳的规制,建了“大城”和“少城”,并在它们的西南面建造锦官城。杜甫那首有名的《蜀相》诗这样写道:“丞相祠堂何处寻,锦官城外柏森森。”这说明,到杜甫的时代,武侯祠已经是一个景点,而锦官城已经是人人知道的历史遗迹了。 安顺廊桥位于府河与南河交汇处的合江亭旁,夜色之下的廊桥串联起南河两岸的酒吧街,成都最热闹的夜生活在这里上演。 现在,在武侯祠的北侧,是“锦里”,沿着武侯祠大街再往北走,不远就是锦江。附近的大石东路东端,有一个近年才修的“锦官桥”。改革开放以后,在附近的四川省社科院工地上,工人在施工的时候发现了20口水井,井底清理出一些汉代的陶片和几件女性使用的骨笄。考古专家认为,这里就是汉代织锦工场,当年的“锦官城”所在地。 《水经注》里说:“夷里桥道西,故锦官也。言锦工织锦则濯之江流,而锦至鲜明,濯以它江则锦色弱矣,遂命之为锦里。” 为什么刚织出来的锦,在这条河里濯洗就不掉色,而在别的河里洗就不行?可能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。或许只不过是因为这条河距离作坊更近,而水流也较缓。 杜甫离开成都时,直接从家附近坐船。那时的成都,河流密布,草堂外的江也很宽阔,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小溪,因而他可以一路向东。巴金离开成都时也是坐船,但是现在你已经不可能坐船离开成都了。尽管河水总是东流,我们要想真正理解成都,就必须沿着锦江一路向西。在地图上,我们发现它的名字又变成了“清水河”,这或许才是它的地理学名字。在成都平原上,沿着任何一条河流向西,都可能会走到都江堰——李冰把岷江拦下来,通过巧妙的构思,河水分流而下,其中一条叫走马河,就是锦江的源头。 在中国地图上,我们可能看不到锦江的存在,它只是市内的河流。但是把府南河改名成锦江,实在是一个文化创造。在古诗文里,“锦江”和“濯锦江”,其实都是同一个词组,突出的是这条河的功能,锦江在古代并不是地理名词,如今把它命名为锦江,河边反而没有丝织业了。现在人们对环境的要求大为提高,也不允许在河里洗布了。不过,“濯锦”在成都有着特殊的意义,它意味着一种文化记忆,而不再是和劳动有关的实体。现在,成都有的楼盘名字还叫作濯锦城,这和织锦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。 府南河改名锦江,意味着某种文化价值的回归。在中国的河流中,这可能是为数不多的“金字旁”河流,而不是“三点水旁”,它体现的是“人的意志”,而不是自然的神力。海子在诗里写道,“为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”。锦江,是属于21世纪人们的温暖,它意味着城市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。

April 14, 2025

二斤书屋-成都的细节-03对水的态度决定了城市的性格

如果使用地理学的讲述方式,这条河应该这样介绍:岷江出来,有一个分支叫走马河。到郫县(现在的郫都区),它被命名为清水河,到了成都西郊,它分成了两段“进城”,北面的是“府河”,南面的是“南河”,成都人叫它“府南河”。其实这是一种内河的视角。府河与南河,在合江亭又交汇一起,在古代,这里正好是城市的东缘。 府河、南河,100年前的成都人叫起它们的名字,一定非常随意。因为那时的成都,河流还有很多。如果我们看一幅成都平原的水文地图,会发现这里河流密布,就像一把扇子,手柄在都江堰那里。如果说别的南方城市有大河的话,成都则是以多取胜。 每年夏季,气象部门都会发出暴雨预警,出于防范心理,媒体会大力警示可能到来的洪水。2020年长江流域雨季雨量惊人,社交媒体上到处都是满满的江水,有些地区还发生了洪涝灾害。但是在成都,人们对此反应漠然。实际上,天府大道的积水,更能引起成都人的戏谑心情。锦江水位最高的时候,人们也不会担心,毕竟它很少冲击岸边,再说,它只是一条“小河”,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危险。 对河流的态度,决定了南方城市的两种性格。一方面,武汉人称自己为“码头文化”,他们和重庆人一样,说话声音大,因为在码头那样的地方,总是人声鼎沸。码头是一个江湖,讲究力量和信义,码头城市的人,性格也就更加豪爽。另一方面,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,住在大河边的人们,得到了交通的巨大便利,更容易流动,可以到外地发展;而留守的,要防备和对抗每年可能到来的洪水,有着更强的忧患意识——这让码头城市的人们,总是更强悍一些。 成都则是另一种性格。由于李冰在战国时期就通过都江堰管束住了奔流而下的岷江,成都平原虽然河流密布,却很少发生洪涝灾害。成都并不是在都江堰那里发育出来,而是在更靠东的平原上。不管是三星堆、金沙还是后来考古发现的“十二桥遗址”,都证明这个城市起源于平原而不是河边。重庆、武汉在历史上“为河流所决定”,而成都正好相反,它控制了河流,从而让水来滋润城市。 美国作家萧拉瑟在《阿姆斯特丹:世界最自由的城市》中考察了这个城市的源流:中世纪的荷兰,还不是一个独立意义上的国家,阿姆斯特丹是欧洲三条河的入海口,长期洪水泛滥,那里的人们为了控制河流,不得不长期协商来想办法,最终他们通力协作,改造了那里的运河系统,不仅解决了水患,也为一个世界著名城市奠定了根基。 这种“协商精神”让阿姆斯特丹成为欧洲最自由、最包容的城市。荷兰人移民到北美开发的曼哈顿,最初叫“新尼德兰”,其实复制的就是阿姆斯特丹的文化,最终,那里崛起了纽约这个世界著名的都市。成都的城市史,也和“控制河流”有关。 在今天的金沙遗址,人们发现了古代城市的遗址;在新津和彭州,也有类似发现,由此可以推测出这片土地很早就有人类聚居。李白说“九天开出一成都”,宋代则有“一年而所居成聚,二年成邑,三年成都”这样的说法,都暗示这片土地很容易“生长出”城市。但是,这一切都有一个基础,那就是只有在都江堰建成之后,成都作为一个城市才获得了真正稳定的形态。 这很容易理解。在古代,洪涝灾害引起的饥荒和随之而来的动乱,可以轻易毁掉一个城市。只有一个地方获得持续的安宁太平,人们生活比较富裕,才有可能获得“三年成都”的机会。在都江堰建成之前,成都平原水患严重。暴雨季节,洪水从川西高原奔腾而下,沿着岷江倾泻而来,都江堰和成都的海拔落差接近300米。可以想见,当洪水到来时,人们一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 秦国征服蜀国后,蜀郡太守张若主持成都的建城工作,时间大概是公元前311—公元前300年。张若当时建造了三座城池,除成都外,还有郫城与临邛,也就是现在的郫县和邛崃,几年前郫县已经撤县改区了。这种建城思想,纯粹是出于军事目的:三座城池互为犄角,一座被攻击时,另外两座可以前来增援。 这是一种“多中心”的构想,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,也说明一个事实:尽管在此之前成都平原就有城市文明(金沙遗址等都说明了这一点),但是在秦国时,并没有出现一个大型中心城市。张若在成都周边挖了好几个大水塘用来蓄水,就是因为当时水患严重,如果只设一个中心,很有可能遭遇毁灭。 几十年后,李冰出任蜀郡太守,才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片土地的命运。都江堰的建造,成功控制住了岷江,给成都平原带来了长时间的安宁太平。成都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危机,明末张献忠的进攻就曾让这个城市差点毁灭,但是它始终有一种内部的稳定性。成都是一个建立在自发秩序基础上的“自由生长”的城市,50公里外的都江堰,为它提供了支撑和动力。 都江堰工程开始于公元前256年,李冰的“整体思想”是,用一个类似鱼嘴的设计,把岷江分成两条水流,将其中一条水流引入成都平原,分洪减灾,引水灌溉。简单来讲,他要实现的是这样的目的:水多的时候,就通过河网,在整个成都平原化解掉;水少的时候,就把水拦下来,蓄一部分,干旱的时候可以放水灌溉。 这样,成都平原300万亩良田,从此旱涝保收,成为“天府之国”。它为秦国统一全国提供了物质支撑,在此后的2000多年,这片土地一直是中国稳定的粮仓。诸葛亮和刘备认为,得到这片土地,就足以和中原政权抗衡,他们在成都扎根后,诸葛亮专门派部队保护都江堰;唐代安史之乱,唐玄宗仓皇出逃,能够想到的唯一安全之地就是成都;抗日战争进入持久战,成都再次成为中国“可靠的大后方”,四川一个省几乎提供了全国一半的物资,用以和日本周旋。 都江堰采取的是“岁修”制度,每年都要检修,到清明节,这里都会举行放水活动。这是祭祀和纪念,也从水利的角度宣布了一年的开始——天气转暖,很快就要迎来雨季。每年举办活动的日子,就成了节日,但是放在历史的长河中,它又有一种时间的意味:只有时刻保持更新,才能让这片土地得以稳固。 “拜水都江堰,问道青城山”,对外地游客来说,都江堰和青城山,可能只是作为一日游的目的地,但这种行程未免显得粗疏。“拜水”不应该是走马观花地在景区走一遍,而是应该边看边想,因为都江堰这一工程,可能蕴含着某种激动人心的“哲学”,甚至都江堰本身就是一种“道”。 它的建造过程隐含特别的意义:一个外乡人来到成都,做成如此伟大的事业,从此把成都和中原牢牢连接在一起,使成都成为中国文化的后花园。李冰可以看作是第一个著名的“蓉漂”。在成都的历史中,最有影响力的三个人应该是李冰、诸葛亮和杜甫,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外乡人。 成都文化的双重性就在这里:由于出川不易,这里自成体系;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不管是“走出去”的还是“走进来”的,可能都是非凡的人物。外来者来到这里,会带来不同的思维,激活本土文化,成都的包容性就此诞生。而这一包容性的形成基础,最早就是由李冰奠定的。李冰几乎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岷江的水患问题,也从根本上塑造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生活,带给人们一种长久的安全感——这几乎是宗教意义上的。 成都人戏称自己的城市是“成姆斯特丹”,地铁里也出现了“成姆斯特丹”的海报,年轻人看了会心一笑,他们想到的可能是这个城市对少数群体的包容,这一点和阿姆斯特丹一样。成就阿姆斯特丹的,是“协商精神”,而成就成都的,是公元前256年那次至关重要的人事任命,它让一个叫李冰的人来到这里。当时,秦国的关中地区由于修建郑国渠,也被称为“天府之国”。历史上有好几个地方都叫“天府之国”,但最终只有成都将这个称号保持到了今天。

April 14, 2025

二斤书屋-成都的细节-04桥:城市的老灵魂,仿佛时刻都走在桥上

在城市里,有河的地方就有桥。据历史记载,李冰担任蜀郡太守时,在两江上修建了七座桥。这些桥,可能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桥,它们也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。七座桥中,有一座的位置比较清楚,它就是后来的万里桥。 现在地图上已经没有万里桥了。在旅行攻略中被标注为成都市内景点的万里桥,其实就是今天的老南门大桥。20世纪90年代,为了治理锦江,修建更宽更便捷的桥梁,万里桥被炸掉,在那里修建了老南门大桥。现在其附近有一个像船一样的建筑,叫“万里号大饭店”,或许是在提示人们,那里曾经是一个历史地标。 万里桥的得名,与诸葛亮有关。据说当时诸葛亮送大臣费祎出使东吴,在桥头饯行时,费祎感叹:“万里之路,始于此桥。”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是,这句“万里之路,始于此桥”是从诸葛亮口中说出来的。不管如何,这都证明当时的万里桥是一个重要的码头。 万里号并非真正的船,而是按照与豪华游轮1∶1的比例修建的建筑,如今已经成为成都的一个地标。关于万里桥,陆游曾有诗“万里桥边带夕阳,隔江渔市似清湘”,描绘出宋朝时万里桥边的热闹景象。 由于万里桥是成都向南的主要通道,在古代,到乐山、雅安、甘孜乃至西藏,都要经过这里,这附近很早就是繁华区。唐代诗人张籍有一首《成都曲》:“锦江近西烟水绿,新雨山头荔枝熟。万里桥边多酒家,游人爱向谁家宿?”这说明,这里在唐代已经有了发达的吃喝玩乐的文化,同时也是一个地标,很多诗人都在这里游玩过,并留下诗句。 值得一提的是女诗人薛涛,“万里桥头独吟越,只凭文字写愁心”。她一生中有相当多不开心的时光,或许常徘徊在这里。王建的诗说:“万里桥边女校书,枇杷花里闭门居。”女校书指的就是薛涛,历史记载,薛涛后半生隐居在浣花溪、百花潭一带,就在万里桥西面2公里左右。 今天的万里桥附近,有一个略显破败的商业体“耍都”。那里有大排档、菜馆、KTV,算是比较地道的成都生活方式体验区,但是因为如今可供人们选择的地方众多,“耍都”也并没有特别火。它辉煌的时期,应该是世纪之交前后,在当今多元化的时代,它根本无法“一统江湖”。但是“耍都”这个名字,倒是抓住了成都的核心:从古到今,这个城市都是一个“好耍”的地方。 从万里桥(老南门大桥)沿着滨河路朝东走,会看到好几座桥梁。改名后的锦江,经过自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的长达十多年的治理,呈现出新的面貌,成都人不再把污水排到河里。锦江桥(人民南路上的大桥)、新南门大桥(红星路四段)上车水马龙,成为成都市内南北向最主要的交通要道。现代化的桥梁,有时候让人都意识不到“桥”的存在,因为人通过的时候,大多是在车上。 人们总是希望在发展中能保存好“历史”,这种想法很美好,但总是无法实现。锦江上面桥的命运,最能说明这一点。万里桥可能是古代诗文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成都的桥,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直修修补补。新中国成立后,从1954年开始,为了适应车辆通行,先后有过三次加固和拓宽。到1995年,这种修补措施再也无法满足车辆增长的需要,不得不拆除万里桥,在其原址上兴建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现代化大桥老南门大桥。 所谓的“新南门大桥”也是一样。它始建于1937年,当时叫“复兴桥”,1949年之后,先后经历三次改建,成了现在的样子。著名的“九眼桥”也很有代表性,顾名思义,它是有九个桥洞的石拱桥。九眼桥原名叫“宏济桥”,1593年,在四川布政使余一龙的主持下开始修建,用了5年才建成。几百年来,它一直是成都东南角的名胜,目力所及,西面是两江汇合处,东面是望江楼和宽阔的码头。新中国成立后,它也经历了至少三次大修和拓宽。后来,考虑到老桥已丧失交通功能,桥墩也不利于防洪,于是1992年被彻底拆除了。 九眼桥的拆除引起很大争议,因此2000年又在河滨印象小区那里建了一个模仿老九眼桥样子的“仿古九眼桥”。1995年万里桥拆除后,在百花潭桥上游不远的地方,也模仿万里桥的样子修建了望仙桥,有人称之为“新万里桥”。但是,桥从来就不只是建筑,它是河流和无数记忆的结合,不管是“新九眼桥”还是“新万里桥”,都是死的,不再享有历史的声名。 成都人为失去九眼桥和万里桥哀叹,王笛老师在《消失的古城》中也对九眼桥的拆毁感伤不已,发出“‘黄钟毁弃,瓦釜长鸣’,怎一个‘惜’字了得”的慨叹。在漫长的传统社会,桥满足的只是步行需要,虽有马车或马匹通过,承重能力远不能和现代同日而语。成都迈入现代门槛后,私家车迅猛发展起来,成为全国私家车保有量排名前列的城市。这让那些桥在短时间内变得“过时”“局促”“不安全”,于是旧桥在几十年内纷纷消失,甚至一些新修的桥梁也很快因过时而重建。 到底有没有一种可能,既能保存历史记忆,又能解决现实问题?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说,可能是有的,但是当时社会经济发展太快,没有给人留下充分思考的时间。进入21世纪,人们猛然醒悟,发现“历史”和“文化”都可以变为旅游资源,用于发展经济,但此时很多“旧事物”已经不见踪影了。老的安顺桥,是锦江上最重要的码头之一,1923年,巴金就是从这里登船走向了世界。如今看起来古色古香的廊桥(新安顺桥),其实是2003年才建成的。到了21世纪,人们有了发展旅游业的意识,廊桥的建立,已经不再是为了交通,而是出于“造景”需要。 现在成都三环以内,河流已经不算太多,很多楼盘距离河还有几百米,就能以河景为卖点。现在的人们,会小心翼翼地保护好每一条河流。河不在了,桥也就没有了,成都有很多用“桥”命名的道路,这些“桥”绝对不是现在人们熟悉的立交桥,而是告诉我们:这里曾经流淌着河流。

April 14, 2025

二斤书屋-成都的细节-05河边:有河的地方就有生活

虽然大多数时候,人们对历史和河流都无能为力,但是成都人对河流终归是依恋的、感恩的,或许没有哪个城市像成都这样对河流有着这么深的感情。如果让成都人选一个词来描述他们最喜欢的地方,那一定是“河边”。 对成都人来说,“河边”并不一定是锦江边,任何一条河都可以。有时和朋友约着去新二村喝5元的坝坝茶,先到的朋友会说一声:“我在河边等你们。”哪里是河,只是一条臭水沟罢了。但是因为有那一小段臭水沟,就仿佛有了一点普通人也能感受到的诗意。 有一位朋友曾约我到东湖附近的河边茶馆喝茶,导航到了附近,怎么也找不到,朋友只好出来接我。原来,要沿着原始的河滩前行到一个破旧的房子后面,那里连店招也没有,一杯茶5元,或者自己带茶,老板提供热水。 外地人来说,想要找到“真正的成都”,并不困难,不管你是在主城区还是到都江堰这些“区市县”,你只需要看看地图,朝河边走就行。都江堰最好玩的地方,叫“南桥”,那里的河边,有吃饭喝茶一条街。在夏天,河水好像因为刚刚脱离都江堰鱼嘴的掌控而开心地奔腾而下,声音巨大。河水刚从川西流过来,温度要比别的地方低上几摄氏度,这让这条河边成为全成都最凉快的地方,吸引了大量的成都人来此地游玩、聚会。 夏天的成都人,到处追逐河流,黄龙溪、平乐和街子古镇,都是玩水的好地方。每到周末,很多人都会开车去这些古镇耍水,在河水宽阔的地方,人们在河边的凉棚下半瘫着喝茶。这些古镇,都有一个特别的办法,把河水引到镇子的街道中穿流而过,儿童在这里开心耍水,玩累了就上岸吃各种小吃。 这两年成都市最火的河边,是望平街滨河路,距离太古里只有一公里,就在东风大桥旁边,过了河就是。望平街是靠外的街道,已经改造成商业街,而望平街滨河路,则是完全的步行街。十几年前,我就在这里活动,那时还是更原始的“河边”,只有几家老茶馆,冬天出太阳的时候,河边大树下会坐满人,但在平时,这只是一条安静的街道,只有住在附近的人,才会到这里散步。 现在的望平街滨河路,有一家书店、很多家咖啡馆,居民楼的底楼被打通、改造,一律朝向河边,这被称为“城市更新”。但是,它的灵魂,还是茶馆,只不过过去便宜的老茶馆不见了,代之以茶品更丰富、价格也更高的茶馆。在成都,只要在“河边”,就可以做出生意,不管是茶馆还是小型餐馆。 成都人喜欢的河边,不是那种叫作“滨江路”的景观大道,甚至也不是用围栏和瓷砖造就的河边步道(尽管这也不错),而是那种人可以充分伸展的地方。尽管早已是汽车世界,但是城市中的河流仍然是天然屏障,车无法开进来,甚至无法停在附近,你必须步行几百米。在这样的河边,人会感到放松,就像一脚踏入了前现代。 “河边”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,更是一种生活观念。它是越来越快节奏的城市遗留的角落,如果要体会成都的地道慢生活,找一个河边就不会失望。 成都最终没有建成北方正方形城市的形制,而是完全顺应了成都平原河流的走势。形城池叙说的是千年古城的城性和演变细节。

April 14, 2025

二斤书屋-成都的细节-06用脚步丈量成都

2009年春天,我在四川大学校内租了一个房子,住进了校园。每天下午,从磨子桥步行到红星路二段上班,到夜里下班再走回去。几个月下来,我疯狂爱上了走路,且突然想到:为什么不去徒步一下成都的三环路? 那时候徒步三环是一个颇为时尚的活动,甚至有中老年人组团参加,花上十几个小时沿三环路绕成都一周。成都三环路在2002年通车,可以看作是城市在21世纪的起点。现在看来,徒步三环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,若是想看风景,在成都附近好的徒步路线有很多。都江堰到青城山,或者走到龙泉山,都是更好的徒步选择;走一个封闭的三环,只能看到车流。 本地人对三环路的热情,更多像是去亲眼看见奇观,看一下成都到底有多大。时代变化迅速,即便是本地人,很多也对成都没有整体概念,便想通过这样的徒步,去感受自己所在的城市,获得一个“整体把握”。 2009年夏天的一个晚上,我从川大望江校区出发,在学校西门外的科华路寻找公交站,并没有发现能够到三环路的公交车,这多少有点奇怪。在北京,你很容易坐公交到三环,然后坐一辆300路公交车,转移到你想去的地方;而在成都,三环路从来都不是“日常性”的,到现在都还没有一趟北京300路那样的环线公交(二环倒是有环线快速公交)。几年后,三环路改造,主路限速提高到100公里,更像是一条市内高速公路,主要是为私家车出城和大范围“转移”服务。 我通过转车和步行,抵达了南三环的宜家。这肯定跑了冤枉路,因为科华路明明可以直接到三环,只不过那时手机还没有智能化,没有地图可供参考。这也反映出我在这个城市的慌乱,尽管我在这里经历了“5·12”地震,打心底想成为成都人,却仍然不能“脚踏实地”。 傍晚6点30,我从宜家出发,沿着三环路内侧一路向东,然后再向北,开始我的徒步旅行。晚上10点,我在城市的东北角吃了一次烧烤;次日凌晨5点,在城市西南角喝了一碗豆浆; 天府大道跨越成都的武侯区、高新区、天府新区,目前是世界上最长的城市中轴线。腾讯大厦、环球中心、苏宁广场等高楼大厦分布两侧,见证着新成都的快速崛起。 到早上7点,我才拖着疲惫的双腿,再次看到宜家家居蓝色的建筑。 这次徒步旅行对我意义重大,我找到了那种踏实的感觉,从此心中就有了一幅完整的成都地图。我知道三环路上每一个立交桥的名字,知道它延伸出去,通往哪一条高速,知道了成都几大主城区的排列。过去几年,我在成都所经历的种种碎片式生活,慢慢变成了一个整体。 几年后,人民南路向南延伸的天府大道通车,我也一路向南,徒步几小时走了20公里,走到麓湖那里。天府大道是成都的南北中轴线,往南走,就是成都的天府新区,如今房价最高的地方。三环路和天府大道,共同构建出21世纪新的城市风貌,这是这个城市的新力量。而你在天府新区感受到的这个“新城”,其实和别的大城市没有什么不同。 这个“现代”的成都,不断向外扩展。2000年前后是向西,2010年后则是一路向南,而到了21世纪20年代,则开始向东发展,如今在龙泉山上出现很多奢华的民宿酒店,住一晚要上千块。面朝东的成都,和另一个大城市重庆相向而行,两地的高铁现在最快只要一小时,还在不断提速之中。 过去几年,成都地铁快速扩张,仅仅在2020年的疫情期间,就有4条地铁通车。城市的边界正在消失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,可以住在温江(4号线),或者龙泉(2号线),半个小时就可以到传统的市中心(春熙路);而住在三环内主城区的人,则挤上1号线、3号线或者5号线,到南边打拼。 这种城市扩展的故事,在各地都在发生。对成都这样有着自己传统的城市来讲,困惑一定是存在的:随着城市边界的消失,那种被称为“成都性”的东西,似乎也越来越单薄。当你漫步在天府新区写字楼中间,耳边全部是普通话,这给人一种无尽的希望感,但是你也会有片刻的怀疑和失落:我到底是在哪里?而“真正的成都”又在哪里?

April 14, 2025

二斤书屋-成都的细节-01序言

2019年11月,我在日本东北部旅行。在青森的海边,我走进一家餐馆,要了一份牛肉饭。让人惊讶的是,碗里有一根红色的辣椒。是的,很小的一根,甚至都没有切碎。那一刻,我突然想念起了成都。 尽管在成都已经生活超过15年,我也不敢说自己是成都人。我的方言,还是顽固的北方普通话。2005年我第一次走进单位食堂的时候,打饭的师傅说:“你是从北京来的吧?普通话这么标准。”这是四川人的赞美,你没必要太在意。十几年过去,我可以听懂全部成都话,但是只有喝醉的时候,才会说上几句,当然都是那些骂人的话。 最初来成都时,我打算只待几年就离开,没想到一待就是十几年。这应了那句经典的话,“少不入川,老不出蜀”。我来的时候还算年轻,没想到这真的是一个难以离开的城市。我还在努力,想挣脱这种神秘的吸引,写这本书,就算是一种尝试:或许在认真追忆之后,就可以真正告别? 我也并不是第一次到一个城市就被它俘虏。虽然在河南东部农村长大,但在来成都之前,还是在两个城市待过很久。 我的大学是在青岛读的,那是一个美丽的海边城市。它比成都的环境更好,红瓦绿树、碧海蓝天,我在那里住了五年(毕业后还赖在学校一年)。到现在为止,我也认为青岛是一个非常好的城市,但我可能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它。 在沙滩上流连,买得起海鲜和啤酒,有钱打出租车,能够和自己心爱的女孩在酒店度过一晚,这样的青岛生活会更加美妙。而这些对我这样的穷学生都是高不可攀的。爱默生好像说过一句话,“农民是没有办法在田里感到诗意的”。一个贫穷的学生,在海边漫步,感受到的都是海风的苦涩。 离开青岛后,我到北京读了三年书。这是“在一个对的时间出现在了对的地方”,北京是最好的读书城市,这里有最好的大学和图书馆,也有各领域最优秀的教授。我至今怀念和同学们一起去北大蹭课的时光。很可惜的是,你没有办法一直待在大学里。 在北师大附近,我早上看到不少人从租住的地下室(那时还允许)出来,穿着西装、皮鞋,提着黑色的电脑包,匆匆忙忙去上班。他们去的或许是中关村那种充满希望的地方,编写代码,最后熬到管理层,或者拿到一笔股票。但是这景象吓住了我。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未来,一个文科硕士,或许只能到媒体工作,可能也不得不租住在这样的地下室。 我一直知道自己缺乏那种想要成功的野心和耐力,只能是一个勉强养活自己的人,我终究无法接受自己在地下室里做梦,就逃到了成都。大概从2016年开始,社会上有一种“逃离北上广”的声音出来,我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。 我也曾在深圳待过一段时间。在深圳湾跑步的时候,看到很多人面朝大海,在那里安静地坐着,他们一定在憧憬着远大前程。深南大道车水马龙,两边人行道很宽阔,但是很少有人在那里行走。这个城市充满朝气,但是我总觉得它少了些什么。 把青岛、北京、深圳和成都对比,没有多大意义。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优势,只是对你来说是否合适而已。我决定来成都工作的时候,并没有到过成都,就像盲选一样。但是,我现在也确实认为,它是一个更适合普通人的城市。当初同学诱惑我的“100元四个人吃一桌,有酒有肉”,其实也提示了某种看待城市的角度。 在过去十几年,成都成功将自己打造成了中国最受关注的城市之一。2019年12月我去北京出差,回来去机场的路上,滴滴司机一直循环播放赵雷那首《成都》。司机还没去过成都,正在靠这首歌建立有关成都的想象。我不忍心告诉他,成都并没有这么文艺,可我自己当初把成都想象成“吃肉喝酒很容易”,又何尝不是一种偏见呢? 这首歌红得一塌糊涂,在成都时走在玉林的街头,真有外地游客用普通话向我打听“玉林路”怎么走(并没有这条路,小酒馆在玉林西路)。小酒馆门口,常常排着长队。他们要打卡拍照,却没有时间坐下来,真正感受一下赵雷当初在成都时的心情。 成都媒体喜欢篡改塞缪尔·约翰逊那句名言——“如果你厌倦了伦敦,你就厌倦了生活”,把“伦敦”改成“成都”。约翰逊博士这句话是300年前说的,当时的伦敦正在因为人口迅速聚集而成为大都市,为来自远方的陌生人提供无数的可能。包括成都在内的中国大城市,在过去30年几乎重复着同样的故事。 人们常说所有城市都是一样的。在建筑层面,这句话很有道理,但是落实到一个城市内在的肌理——它的生活方式上,城与城仍然有着极大的不同。20世纪20年代,来自沿海的知识分子发现成都的节奏很慢,那些信奉进步主义的家伙,想把成都人从茶馆里驱赶出来。100年过去,搭乘成都地铁去天府新区上班的“码农”,和北京的同行没什么不同,很多人因此开始怀念从前那种“慢”,认为那才是“真成都”。 我清楚记得,第一次对成都感到厌倦,是在2008年春天。那时一切都看不出什么希望。在玉双路的地摊上,我和朋友喝着3块钱一瓶的勇闯天涯(现在至少6块了),满脑子想着逃离。没过多久,那个所有成都人都记得的下午,我从出租房的2楼仓皇逃离。在一个空地上,一个太婆惊魂未定:“活了80年,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地震。”一周后的下午,我从成都美女最密集的“新中兴”里出来,突然听到悲伤的鸣笛声,每个人都在瞬间静止。在那个时刻,我有了一种“共同体意识”,感觉到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一员。 就这样,我滞留了下来。但是,我算是一个成都人吗?这仍然是一个问题。我出生在河南,身份证号码显示我是青岛人(到大学才第一次办身份证),户口在成都,但仍然属于集体户口。那么,我到底是哪里人?这一代中国人,可能都要面临这个拷问。我们终将失去故乡,而要用一生去“创造”自己的城市。 在成都居住15年,要写一本关于“成都细节”的书,其实是相当困难的。这注定只能是一个“外部人”的视角,但是我也相信,15年也是不短的时间,我看到的成都也会和前人不同。曾有一个河南老乡在这里只待了四五年,就成为历史上写成都最出色的人,甚至改变了成都的文化。这个老乡叫杜甫。

April 8, 2025